遇見世遺|不畏浮云遮望眼

不畏浮云遮望眼

楊國棟

一

林則徐站立在嶙峋堅硬的巖礁上，身上的青衫在海風(fēng)吹拂下發(fā)出嘩嘩聲響，腳下的海浪猛烈地撞擊著海岸。犀利的目光穿越?jīng)坝康睦藵蛑b遠的大海彼岸望去，蒼茫的海天里濃霧緊鎖一片迷離。這是1839年6月3日“虎門銷煙”那天的傍晚。在“噼里啪啦”的聲響中，林則徐雖說感受到熊熊烈火燃燒鴉片的喜悅和快意，但是內(nèi)心的隱憂和焦慮也浪涌般地時時閃現(xiàn)……

作為一個在官場宦海打拼了20多年的成熟高官，林則徐明白同軍力國力強大于大清王朝的英國對抗，意味著什么。在此前朝廷任命他為禁煙欽差大臣時，他就已經(jīng)清醒地認識到這一點。為此，他前往廣州走馬上任前就早早布置下去，組織人馬搜集歐美特別是英國的經(jīng)濟社會和軍事資料、情報，只要能找到的只言片語，他都親自閱讀并且做下記錄。讓林則徐內(nèi)心糾結(jié)的是，閱讀得越多，他就越發(fā)現(xiàn)英美等國家由于產(chǎn)業(yè)革命而促進了經(jīng)濟和軍事的強盛。而這恰恰是只知道讀圣賢書、用傳統(tǒng)落后制度束縛國人思想觀念的清王朝的短板。通過閱讀西方先進國家的各種資料，林則徐摒棄中國乃“世界中心”的陳腐理念，并且希圖通過他的新理念的確立而影響國人。為此，他積極研究外域形勢，派人編輯和翻譯外文資料，以備參考。當他知曉了英國人慕瑞所著的《世界地理大全》，就下決心將它翻譯成中文。他親自擔(dān)綱主編，所起書名叫《四洲志》，書中詳盡記載了美國、英國、俄羅斯、智利、法國、荷蘭、西班牙、比利時、葡萄牙、突尼斯，以及東非、西非、北非、南非和東南亞國家的歷史和地理方位，堪稱那個年代了解世界的一部大書。幕僚們翻譯出來后，林則徐對該書進行全面潤色校正，增加文采和可讀性。此書受到當時的知識界、學(xué)術(shù)界和士大夫的高度評價，認為是開一代風(fēng)氣之先的開山之作，而主編林則徐也被后人稱譽為“放眼看世界的第一人”。

林則徐深知，在大清王朝統(tǒng)治下，想憑借一部翻譯的著作就讓國人獲得啟蒙，那是幼稚的。為此，他想到了作為欽差大臣的職責(zé)所在，主動擬制奏章上報清廷，建言朝廷向沿海各州縣頒布詔令，加強海防建設(shè)，固筑疆域堤壩，在主要海道疆域增加岸炮和其他軍事設(shè)施，以防不甘心鴉片被焚燒的英國派出海軍進犯。他說到做到，在廣東沿海一線加強軍事防備，增加軍力部署，力爭有備無患。他的故鄉(xiāng)福建沿海一線，聽從了林則徐的忠告，也加強了海防軍事建設(shè)。不出林則徐所料，英軍強大的海上軍事武裝果然從遙遠的歐洲出發(fā)進犯大清了。他們先是在廣東海域進行武裝入侵，遭到清軍頑強打擊后，便調(diào)轉(zhuǎn)船艦往福建海域?qū)ふ覒?zhàn)機，同樣被早有防備的福建軍民擊退。不甘心失敗的英軍再往北上，在毫無防備的浙江定海獲得突破，繼而再次北上在大沽（今屬天津塘沽）獲得再度突破……道光皇帝不是自責(zé)自己作為最高統(tǒng)治者的“不作為”，也不是指責(zé)防守不力的地域和官員，而是遷怒于布防有力、打擊堅決的林則徐。這樣，林則徐被清廷革職查辦，充軍伊犁。

這是林則徐個人的慘痛，也是一個民族的悲劇！

二

身陷囹圄的林則徐被鋃鐺作響的鐐銬緊鎖，但是鐐銬能鎖住他的手腳卻不能鎖住他那赤誠的紅心和翔飛的思維。他的眼前閃現(xiàn)出一個年輕后生，他就是湖南人魏源。魏源的父親曾經(jīng)在林則徐手下當差，還是孩童的魏源從父親那里知曉了林則徐，對他十分仰慕和敬佩。早在1814 年魏源進京求學(xué)的時候，他們就認識并且交往了。尤其是震驚世界、一洗國恥的“虎門銷煙”壯舉，讓魏源看見了華夏大地黑暗中驀然亮起的一絲星光；而《四洲志》的成功翻譯，又讓魏源洞見封閉的門縫里透射出來的一束外界的光線。林則徐一直關(guān)注著魏源，知道他聰慧好學(xué)胸有韜略卻屢試不第。就在林則徐被充軍前往伊犁的途中，這對神交已久的“忘年交”約定在京口（今江蘇鎮(zhèn)江）見面。那是清道光二十一年（1841）6 月一個漆黑的夜晚，在簡陋的小客棧里，那盞昏暗的小油燈下，滿臉滄桑的林則徐與年輕的魏源抵足而坐傾心而談。魏源驚訝聲名顯赫的林則徐會將重大要務(wù)托付于晚一輩的他；而林則徐看中魏源的則是他年紀不大卻老成持重信賴可靠，尤其是魏源對于域外了解頗多，并且有著自己的喜好和獨到見識。他們談著談著話題就扯到了那本名聲響亮的《四洲志》上。林則徐深知自己此去遙遠的邊疆充軍可能再也回不到內(nèi)地了，于是將《四洲志》完整的書稿和其他有用的資料全部交給魏源，鄭重囑托魏源進一步拓寬視界，放眼全球，廣泛搜集域外資料，編撰一部更為詳盡準確的世界史地全書，給國人一個認識世界的啟蒙，給士人一個了解“夷情”的常識，給朝廷制定抗敵御侮良策一個重要的參考。

面對前輩和摯友的這份沉甸甸的重托，魏源感慨萬千，欣然接受。魏源沒有辜負林則徐的囑咐，以他頑強拼搏的堅毅精神，在林則徐主持編輯翻譯《四洲志》的基礎(chǔ)上，增補了大量歷史和地理資料，特別吸取了林則徐全球視野、世界理念的意圖，加入個人的獨到見識，在一年多的時間里就完成了《海國圖志》50卷本的編撰任務(wù)，指引了一批又一批的國人睜開眼睛看世界。

三

幾經(jīng)周折的林則徐，帶著心里的傷痕與皮肉的疼痛，在艱辛跋涉一年多后到了新疆伊犁。

戈壁灘的寬闊和大盆地的艷麗景色誘發(fā)了林則徐對祖國邊疆的深厚情感，而彎曲綿長的邊境線上缺少駐軍，又引發(fā)了他悲憫與憂慮。林則徐開始了他對新疆包括伊犁民情、地情和邊情的熟悉了解，特別是對于沙俄的探知。他白天不辭辛苦進行調(diào)研，晚上在昏暗的油燈下不顧疲倦和病痛大量閱讀中外各種文獻資料。他從俄文翻譯成中文的資料中發(fā)現(xiàn)，俄國人對清王朝虎視眈眈，遂引起高度警惕，隨后形成其抗英防俄的國防思想，成為近代史上“防塞論”的先驅(qū)。林則徐身處“夷強華弱”“落后就要挨打”的時代，力挽民族危亡和國家被殖民化成為他的主要理念，也是他那個時代“睜眼看世界”的重要視點。沙俄一向懷有向外擴張的野心，林則徐清醒地看到這一點。他明確地向伊犁守防將軍布彥泰提出，必須密切注視俄國方面的任何政治軍事動向，但這遠遠不夠，現(xiàn)在就應(yīng)當行動起來，做到“屯田耕戰(zhàn)”，“有備無患”。布彥泰將軍接受了林則徐的建言，并向他請教如何實施。林則徐給出的答案是：開墾荒地，興修水利，種植莊稼；兵民合一，平時為農(nóng)，戰(zhàn)時為兵。為此，林則徐身體力行，帶領(lǐng)百姓和軍兵，尋找水源修建水利，推廣“坎兒井”和紡車，取得顯著成效。當?shù)乩习傩蘸褪勘鴤優(yōu)楦心盍謩t徐的恩德，稱坎兒井為“林公井”，稱紡織車為“林公車”。

林則徐在新疆做的另外一件事，就是根據(jù)自己多年在新疆的考察和研究，繪制了一幅邊疆地圖，首次較為完整地將邊地納入新建版圖，尤其在全新的新建地圖中標示防戰(zhàn)要點，可供軍事之用。他一以貫之地關(guān)注俄國動向，吸取北方邊防失守教訓(xùn)，建議兵農(nóng)合一，警惕沙俄威脅。他還結(jié)合當時沙俄脅迫清廷開放伊犁的現(xiàn)狀，揭穿沙俄犯我主權(quán)的危害性，道出了“俄羅斯終為中國患者”的具有遠見卓識的預(yù)言，很快被后來沙俄侵略中國的歷史所證實。

四

“不畏浮云遮望眼，只緣身在最高層”。林則徐在不間斷地閱讀國外各種文獻資料之中發(fā)現(xiàn)，英美法德等西方國家工業(yè)革命后，經(jīng)濟迅速騰飛，各方面獲得長足進步。自認為“世界中心”的大清王朝遠遠落后了，向西方學(xué)習(xí)先進文化技術(shù)是必然選擇。為此，就必須剔除“天朝上國”和“華尊夷卑”的陳舊觀念，以宏大深遠的目光、寬闊開放的胸襟、平和包容的心態(tài)，吸收世界上所有國家和民族的先進科技知識，變“天朝王化”為“夷技化華”，用于富強自己的祖國，這樣才不會受到外國人的欺負、凌辱和侵略，也只有這樣才能趕上世界潮流。林則徐的這一思想，后來由于他將《四洲志》送給魏源，魏源在《海國圖志》中引發(fā)了“師夷長技以制夷”的理念，對其后李鴻章、張之洞等開啟的“洋務(wù)運動”，也產(chǎn)生了深刻久遠的影響。

（摘自《閩都文化》2015年第四期）